秦婦吟[一]

中和癸卯春三月,洛陽城外花如雪。

東西南北路人絶,綠楊悄悄香塵滅。

路旁忽見如花人,獨向綠楊陰下歇。

鳳側鸞欹鬢脚斜,紅攢黛歛眉心折。

「借問女郎何處來?

」含嚬欲語聲先咽。

回頭歛袂謝行人;喪亂漂淪何堪說!三年陷賊留秦地,依稀記得秦中事。

君能爲妾解金鞍,妾亦與君停玉趾。

「前年庚子臈月五,正閉金籠教鸚鵡。

斜開鸞鏡嬾梳頭,閑憑雕欄慵不語。

忽看門外起紅塵,已見街中攂金鼓。

居人走出半倉惶,朝士歸來尚疑誤。

是時西面官軍入,擬[二]向潼關爲警急;皆言博野自相持,盡道賊軍來未及。

須臾主父乘奔至,下馬入門癡似醉。

適逢紫蓋去蒙塵,已見白旗來匝地。

扶羸攜幼競相呼,上屋緣牆不知次,南鄰走入北鄰藏,東鄰走向西鄰避;北鄰諸婦咸相湊,戶外崩騰如走獸。

轟轟崐崐乾坤動,(「崐崐」,蔣云當作「輥輥」。

)萬馬雷聲從地涌。

火迸金星上九天,十二官街煙烘烔。

日輪西下寒光白,上帝無言空脈脈。

陰雲暈氣若重圍,宦者流星如血色。

紫氣潛[三]隨帝座移,妖光暗射台星拆。

(「拆」,項校作「坼」。

)家家流血如泉沸,處處寃聲聲動地。

舞伎歌姬盡暗損,(「損」,蔣、項校作「捐」。

)孾兒稚女皆生棄。

東鄰有女眉新畫,傾國傾城不知價;長戈擁得上戎車,回首香閨淚盈把[四]。

旋抽金線學縫旗,纔上雕鞍教走馬。

有時馬上見良人,不敢回眸空淚下。

西鄰有女真仙子,一寸橫波剪秋水,粧成只對鏡中春,年幼不知門外事。

一夫跳躍上金階,斜袒半肩欲相恥。

牽衣不肯出朱門,紅粉香脂刀下死。

南鄰有女不記姓,昨日良媒新納聘。

瑠瓈階上不聞行,翡翠簾間空見影。

忽看庭際刀刃鳴,身首支離在俄頃。

仰天掩面哭一聲,女弟女兄同入井。

北鄰少婦行相促,旋拆雲鬟拭眉綠。

已聞擊托壞高門,不覺攀緣上重屋。

須臾四面火光來,欲下迴梯梯又摧。

煙中大叫猶求救,梁上懸尸已作灰。

妾身幸得全刀鋸,不敢踟躕久回顧。

旋梳蟬鬢逐軍行,强展蛾眉出門去。

萬里從兹不得歸,六親自此無尋處。

一從陷賊經三載,終日驚憂心胆碎。

夜臥千重劍戟圍,朝餐一味人肝膾。

鴛幃縱入豈成歡?寶貨雖多非所愛。

蓬頭垢面狵眉赤,幾轉橫波看不得。

衣裳顛倒言語異,面上誇功彫作字。

柏臺多士盡狐精,蘭省諸郎皆鼠魅。

還將短髪戴華籫,不脫朝衣纏繡被;翻持象笏作三公,倒佩金魚爲兩史。

朝聞奏[五]對入朝堂,暮見喧呼來酒市。

一朝五鼓人驚起,呼嘯喧争如竊語[六]。

夜來探馬入皇城,昨日官軍收赤水;赤水去城一百里,朝若來兮暮應至。

兇徒馬上暗吞聲,女伴閨中潛生[七]喜。

皆言寃憤此時銷,必謂妖徒今日死,逡巡走馬傳聲急,又道官軍全陳入;大彭小彭相顧憂,二郎四郎抱鞍泣。

沉沉[八]數日無消息,必謂軍前已銜璧;簸旗掉劍却來歸,又道官軍悉敗績。

四面從茲多厄束,(「厄束」,項校作「軛束」。

)一斗黃金一升粟[九]。

尚讓廚中食木皮,黃巢机上刲人肉。

東南斷絕無糧道,溝壑漸平人漸少。

六軍門外倚殭屍,七架營中填餓殍。

(「七架」,陳寅恪校作「七萃」。

)長安寂寂金(今)何有?

廢市荒街麥苗秀。

採樵斫盡杏園花,修寨誅殘御溝柳。

華[一○]軒繡轂皆銷散,甲第朱門無一半。

含元殿上狐兔行,花萼樓前荆棘滿。

昔時繁盛皆埋沒,舉目淒涼無故物。

內庫燒爲錦繡灰,天街踏盡公卿骨。

來時曉出城東陌,城外風煙如塞色。

(「塞色」,蔣校作「墨色」。

)路旁時見遊奕軍,坡下寂無迎送客。

霸陵東望人煙絕,樹鏁(鎖)驪山金翠滅。

大道俱成棘子林,行人夜宿牆匡[一一]月。

明朝曉至三峯路,百萬人家無一戶。

破落田園但有蒿,催殘竹樹皆無主。

(「催」,項校作「摧」。

)路旁試問金天神[一二],金天無語愁於人。

廟前古柏有殘枿[一三],殿上金爐生暗塵。

一從狂宼陷中國,天地晦[一四]冥風雨黑;案前神水呪不成,壁上陰兵驅不得。

閑日徒歆奠饗思,(「思」,趙遂之校作「恩」。

)危時不助神通力。

我今愧恧拙爲神,且向山中深避匿;寰中簫管不曾聞,筵上犧牲無處覓。

旋教魘鬼傍鄉村,誅剥生靈過朝夕。

妾聞此語愁更愁,天遣時災非自由。

神在山中猶避難,何須責望東諸侯!前年又出揚震關,舉頭雲際見荆山。

如從地府到人間,頓覺時清天地閒。

陝州主帥忠且貞,不動干戈唯守城。

蒲津主帥能戢兵,千里晏然無戈[一五]聲。

(「戈」,蔣校作「犬」。

)朝攜寶貨無人問,夜插金釵唯獨行。

明朝又過新安東,路上乞漿逢一翁。

蒼蒼面帶苔蘚色,隱隱身藏蓬荻中。

問翁本是何鄉曲?底是寒天霜露宿?(「是」,項校作「事」。

)老翁蹔起欲陳辭,却坐支頤仰天哭。

鄉園本貫東畿縣,歲歲耕桑臨近甸;歲種良田二百壥,年輸戶稅三千[一六]萬。

小姑慣織褐絁袍,中婦能炊紅忝飯。

千度倉兮萬絲[一七]箱,黃巢過後猶殘半。

自從洛下屯師旅,日夜巡兵入村塢;匣中秋水拔青蛇,旗上高風吹白虎。

入門下馬若旋風,罄室傾囊如捲土。

家財既盡骨肉離,今日垂年一身苦。

一身苦兮何足嗟,山中更有千萬家,朝飢[一八]山上尋蓬子,夜宿霜中臥荻花!妾聞此父傷心語,竟日闌干淚如雨。

出門惟見亂梟鳴,更欲東奔何處所?

仍聞汴路舟車絕,又道彭門自相殺;野色徒銷戰士魂,河津半是寃人血。

」適聞有客金陵至,見說江南風景異。

自從大宼犯中原,戎馬不曾生四鄙,誅鋤竊盗若神功,惠愛生靈如赤子。

城壕固謢教金湯[一九],(徐俊云:伯三三八一、斯五八三四作「斆」。

作「教」誤。

)賦稅如雲送軍壘。

奈何四海盡滔滔,湛然一境平如砥。

避難徒爲闕下人,懷安却羨江南鬼。

願君舉棹東復東,詠此長歌獻相公。

([一]敦煌石室所出《秦婦吟》有下列九個寫本:〖甲〗斯五四七六。

〖乙〗斯六九五。

卷末題「貞明五年〖九一九〗己卯歲四月十一日敦煌羣金光明寺學仕郎安友盛寫訖。

」還有寫書詩四句:「今日寫書了,合有五升麥。

高代不可得,還是自身災。

」〖丙〗斯五四七七。

〖丁〗伯二七○○。

〖戊〗伯三三八一。

卷末題「天復五年〖九○五〗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學仕張龜寫。

」、〖己〗伯三七八○。

卷末有寫書人題記兩行。

一云:「顯德二年〖四〗丁巳歲二月十七日就家學仕郎馬富德書記」,一云:「大周顯德四年〖九五七〗二月十九日學士童兒馬富德書記。

」〖庚〗伯三九五三。

僅存二十一行半。

書法不佳。

〖辛〗伯三九一○。

〖壬〗未見。

見李盛鐸賣給日本的敦煌寫本同錄。

現在所知道的已有上述九個寫本。

從一九○七年以後,有許多學者使用這些材料,作了不少的研究,校勘和注釋的工作。

劉修業)(同志的《秦婦吟校勘續記》一文〖載《學原》第一卷第七期〗,詳細地記述了這些研究的經過,也補充了一些前人的校勘。

這次寫定,就是節取使用她的校記的。

[二]己本「擬」作「疑」。

[三]甲本「潛」作「漸」,其餘各本皆作「潛」。

[四]乙本「把」作「帊」。

各本皆作「把」,作「把」較佳。

[五]乙本戊本「奏」作「走」。

[六]各本「語」作「議」,此後己本。

[七]各本「生」或作「失」,不甚清楚。

余曾審視巴黎四本,丁戊兩本似「生」,己庚兩本作「失」。

作「生」者意義較佳。

俞云:「『失』字是。

」[八]「沉沉」卷子本寫作「{氵|/凡}{氵|/凡}」因此多有迻作「汎汎」者,誤。

[九]此句或迻作「一斗黃金一斗粟」。

按下「斗」字應作「升」,因形似改誤。

己庚兩本作「勝」,即升字。

[一○]丁本「華」作「萃」,疑是「翠」字,亦可能爲「華」之誤字。

己本作「花」,即「華」同音字。

作「華」是。

[一一]「牆匡」二字不易解。

丁本「牆」作「長」,己本作「橫」。

「匡」,亦有迻作「空」者,字形不相近。

《唐馬君起造像記》,「庭」作「𮞔」與「迬」字形相近,若依丁卷作。)